梁鴻:書寫青春期孩子們的痛楚與救贖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徐鵬遠
發(fā)于2025.12.1總第121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梁鴻比從前胖了不少,已經(jīng)突破了人生的歷史紀錄。陡增的體重緣于精神壓力。過去幾年,梁鴻投入了一場新的創(chuàng)作旅程,以當下的青少年心理問題為切口,探知成長與教育中的矛盾、撕扯和創(chuàng)傷。她跑了很多地方,做調查做采訪,走進了一個又一個陷在困境里的家庭,聆聽他們的哀泣,目睹他們的掙扎。逐漸地,她開始被一種強烈的焦灼感所包圍,面對孩子和家長,她關切卻同時歉疚于愛莫能助的無力。及至提筆,內心的糾結近乎將她吞噬,經(jīng)常枯坐整天,一個字寫不出來。她不忍反復咀嚼那些沉重的故事,也害怕書寫會造成二次傷害,更擔心自己沒有辦法準確捕捉悲劇之下隱微而又復雜的因由。
她動過放棄的念頭,無數(shù)次地接近于崩潰。但她始終忘不掉采訪的一個孩子說過,希望自己的故事可以被講述出來,哪怕多一個人看到,或許也是好的。“這幾乎是一個終極任務一樣,我要對那些孩子負責,當他們面對我的時候,眼睛特別真摯,如果我不寫,就是對這種真摯的背叛。”梁鴻說。
煎熬就這樣持續(xù)著,直至四十萬字終于成形。敲下最后一個句號時,梁鴻把光標拉回到題目的位置,如釋重負地打出了“要有光”三個字,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心里好像也有一束光照射進來。
前所未有的沉重
照進梁鴻心里的這束光,最初來自一個名叫雅雅的女孩。17歲生日那天,她在日記里寫下過一段文字:“你有從頭再來的勇氣,有不被定義的自由。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但任何人都無法成為你。別吹滅那光。長大快樂。”這是她送給自己的鼓勵和祝福,帶著幾分希望,又帶著幾分乞求。
梁鴻喜歡這幾句話,也心疼這幾句話。雅雅是她在調研中遇到的第一個孩子,當時她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張?zhí)樱瑢ふ以敢夥窒硇氖碌纳倌辏皇盏搅艘粭l回復,說自己曾因情緒問題休過學,可以跟她聊一聊。
見到雅雅時,她看上去跟同齡人并沒有太多不同,中分短發(fā)、皮膚微黑,笑起來嘴角會露出兩個酒窩,語言表達的能力也很好,講話非常有思辨性。只是她的眼神之中總能覺察到一絲敏感,影影綽綽,卻揮之不散。
當她說起自己的故事,梁鴻才知道,原來她仍在服用鎮(zhèn)靜類藥物,有時還會出現(xiàn)低落和煩躁。此前一年,她確診為中度抑郁和中度焦慮,最嚴重的時候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住了二十幾天。
雅雅自小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聽話,用功,學習很好。但她一直覺得,自己的青春不過是一個潦草搭建的舞臺,演員只有自己,安靜得仿佛一場毫無生趣的默劇。初中畢業(yè)后,她考上了當?shù)刈詈玫母咧校車恰肮治镆粯訜o所不能”的同學,這讓她開始萌生出落于人后的恐懼,后來發(fā)展到害怕去學校、害怕考試,把自己徹底關在了家里,不敢出門。她變得更加孤獨,沒有人提供任何支撐,爸爸連醫(yī)院都沒有陪她去過,媽媽則以淚洗面,哭得比她還要厲害。她告訴梁鴻:“我不知道別的父母在孩子生病時是如何處理的,我自己時常絕望于他們的表現(xiàn)。”
雅雅的講述,讓梁鴻動容,也感同身受于其中某種程度的不知所措。盡管不盡相似,但曾經(jīng)有段日子,她和雅雅的媽媽一樣茫然、無助,掙扎在痛苦中。“對我來說,養(yǎng)育孩子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我盡心盡力地去做一個母親,但事情沒有想象的簡單。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和孩子的關系,盡管我好像有很多知識,在如何對待孩子方面卻一無所知,也找不到模板。尤其當小孩的自我意識成長,開始表達他的想法時,沖突就發(fā)生了。”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就是從那時起,梁鴻開始關注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她跟身邊的家長交流,發(fā)現(xiàn)各自都有難以逃脫的沼澤,又找來相關的資料閱讀,才知道18歲以下的抑郁癥率比人們想象的要高出很多。
她還特意去了幾次北京的精神科門診,眼見著候診區(qū)的人一多半都穿著校服,身邊跟著父母,彼此之間沒有交流,沉默無聲地等待叫號。“不到醫(yī)院不知道,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數(shù)據(jù)不是假的。你會有一種不可思議之感,青少年的成長現(xiàn)狀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2022年,因為工作安排,梁鴻到國外訪學。空閑的時候,她會開著車各處走走,一個念頭在她心里清晰地冒了出來,她決定要去探尋一條出路,或者即使只是一個解釋。她想追問一切到底怎么了,青春的疾病究竟為何會出現(xiàn),“是不是我們這些成人以及由成人構筑的系統(tǒng),在哪里忽略了,甚至是殘酷‘鎮(zhèn)壓’了孩子,孩子的身體健康,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尤其是孩子的精神健康”。
父母并不是完美的
通過雅雅的介紹,梁鴻認識了阿叔。
阿叔是開補習班的,因為第一年教的四個學生就以不錯的成績考上高中而聲名大噪,他的補習班成了其所在城市的“差生收留中心”。他的補習班不只管學習,也兼做心理咨詢,后來“雙減”政策出臺,補習的業(yè)務基本停掉了,專事情緒輔導和治療。雅雅休學的日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他那里度過的。
一開始,梁鴻并不認同阿叔的一些理念和方式。他說話專斷,語調強硬,根深蒂固地認為家長是冥頑不化的,不值得教育也不可能改變。沒有人可以反駁他,就算試圖沿著他的思路表達自己的理解,講不到一半也必定會被打斷。為此,她經(jīng)常跟他發(fā)生爭論。
不過隨著接觸的家庭越來越多,她慢慢地開始理解他,明白了他的固執(zhí)與憤怒其實是日積月累的無奈和嘆息。因為補習班里的孩子們,背后幾乎都有著失位的父母。
小夏是阿叔早些年接收過的一個女孩,已經(jīng)大專畢業(yè),在一家旅游公司擔任分店店長。偶爾,她會回來請阿叔吃個飯,跟他講講最近的工作和生活。如今的她在阿叔面前無話不談,當初卻并非如此。
她13歲時來到補習班,算是最難管的孩子之一,完全無視紀律,經(jīng)常在課堂上站起來就走,去教室外抽煙。阿叔批評她,她不服,背上書包跑去喝酒。爸爸追到了酒吧,一把將她掀倒在地,用腳死死踩住她的頭。那之后,她的情緒更加不受控,隨時罵人打人,在地上打滾,后來幾次企圖跳樓,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阿叔把她接了出來,又陪了她將近一年。那一年,她就住在補習班,跟家庭完全隔離。這是阿叔開出的“藥方”,因為她的癥結就在于父母。小夏的父母都覺得,是對方把孩子教壞了。
敏敏的情況跟小夏有著很多相似的地方。梁鴻很喜歡這個女生,長得好看,眼睛里透著靈動,補習班的孩子們里,她跟她交流得最多。敏敏講話的聲音永遠是輕柔的,而且對自己及他人都能準確地辨析,有著一種超越年紀的成熟和與經(jīng)歷極不相稱的平靜,只有在不經(jīng)意露出手腕上縱橫交織的疤痕時,才讓人驚覺她原本受過難以想象的傷害。
她的爸爸媽媽關系一直不好,經(jīng)常吵架、動手,以致終于分居、離婚。敏敏就像是他們錯誤婚姻的一個多余產(chǎn)物,誰也沒有真正去關愛過這個孩子。媽媽常年家暴她,她向爸爸求救,得到的回應只是“你們倆的事情你們倆處理”。“我覺得他們都離我很遠。”她對梁鴻說。
在這種狀態(tài)下長大的敏敏,很早就厭學了,于是初中時,爸爸把她扔到了一間以嚴格著稱的超級中學里。她反抗,逃跑、割腕、喝洗衣液,乃至吃下了89粒藥片住進ICU,得到的卻始終是忽視和冷漠。
聽著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梁鴻無法不推翻自己固有的一些想法,無法不重新審視某種習以為常的觀念:“父母愛孩子這種話實際上讓我們推卸了太多責任,遮蔽了太多問題。父母并不是完美的,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有限的。我們沒有那么偉大,我們的愛沒有那么寬廣,對待孩子,我們是有條件的,甚至是殘酷的。”
以愛之名的傷害
在中國的教育版圖上,海淀匯聚著一眾頂尖學府,不僅有大學,也包括中小學。這里集中了最優(yōu)秀的一批學生,也集中了最想讓自己孩子成為天之驕子的一批家長。曾經(jīng),梁鴻也是這里的一員。
她出生在河南農村,就是后來因為她的書寫而知名的那個梁莊。少年時,上學是她最大的追求、最光明的出路。27歲那年,她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畢業(yè)后進入高校任教,就此與海淀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后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順理成章地成為一位海淀媽媽。
像很多父母一樣,梁鴻對于孩子也抱有極大的希望。她至今記得,孩子初中有一次數(shù)學考了89分,那是他最好的科目,從來沒有低于過90分。去接孩子時,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問分數(shù)的事情,但到底還是沒忍住,然后那天回家的路上,孩子再沒有跟她說過話。
寫作《要有光》的過程中,梁鴻時常想起這件小事。她依然自責,同時也略有慶幸,無論如何,她和孩子都沒有發(fā)展向極端,盡管磕磕絆絆,終究穿過了成長的沼澤地。而就在她的筆下,一些媽媽和孩子卻陷在了其中。
小健、吳用和李風都是標準的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因為三個人的媽媽是閨密,從小一起長大。小健和吳用從幼兒園開始接受的就是“雞娃教育”,所有的節(jié)假日幾乎全被占用,不是奔波于各種培訓班之間,就是被拽著出門旅行,增長見識。然而高中以后,兩個人都發(fā)生了一些狀況,小健逃學,高考時失利,吳用都沒堅持到高考,他被診斷出了重度的抑郁和焦慮傾向。
變故出現(xiàn)的時刻,兩位媽媽都哭了,現(xiàn)實擊碎了她們的驕傲和憧憬。但哭過之后,她們又仿若大夢初醒,意識到失敗所在:自己太過焦慮,也太過虛榮,遵循著單一的功利模式教育兒子,沒有和他們產(chǎn)生真正的聯(lián)結,沒有關心他們的感受與思想。在三個家庭的一次聚會中,小健媽媽說:“我們是以愛之名,做很多錯誤的事情。”
當小健媽媽和吳用媽媽漸漸走出陰霾,李風的媽媽文莉卻還在困擾。她的兒子是三個孩子里最糟糕的,小健決定出國讀書,吳用考了大專,自己還鉆研數(shù)學和哲學,李風則什么也不想做,他對任何事都沒看法、沒興趣,休學在家就反鎖房門,窩進房間里不出來。甚至梁鴻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連普通的溝通都很困難,似乎缺乏某種必要的情感反應:“他離你很遠。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切斷和一切事物聯(lián)結的可能。”
其實和小健、吳用的軌跡不同,李風學習一直不好,但從來不被要求成績,課余時間依然可以隨意瘋玩。文莉奉行所謂“快樂教育”,小學、初中、高中幫他挑選的都是直升類學校,沒有考學壓力,也不追求他一定考多好的大學。
可事實上文莉并非真正的寬容,她在學業(yè)上放手,生活中卻“代勞”一切,替孩子表達、替孩子決定。她和李風,永遠是一方在密集地輸出,另一方持續(xù)地沉默。而且直到李風的問題爆發(fā),她才道出了隱秘的想法:她看不起他——“我就是不喜歡弱者,哪怕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的價值觀,我也控制不住自己”。
如此直白的袒露震撼了梁鴻,它如此殘忍,卻又如此真實。“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或許都是文莉。”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個時代對成功有一種迷信和窄化,我們每個家長都被由來已久的成功學綁架了,并且在成為一個推手。父母是最主要執(zhí)行者,并且無形中是執(zhí)行得最堅決的一環(huán)。”
思維的覺醒
很多年前,梁鴻在《中國在梁莊》里也寫過很多孩子。那時她只是把他們當作了鄉(xiāng)村圖景的一部分來描摹,用來呈現(xiàn)故鄉(xiāng)的一種現(xiàn)狀與命運,現(xiàn)在才意識到,其實那些孩子很可能同樣有著許多心理問題。
所以這一次調查,她特意找到了一個縣城,借以了解一、二線城市之外,規(guī)模最龐大的那群孩子。結果她發(fā)現(xiàn),那里的情況更加復雜。
在縣教體局的心理服務中心,梁鴻見到了一塊巨大的電子屏,上面顯示著全縣中小學生的抑郁情況。近些年,縣里的未成年精神問題逐步增加,幾乎都是留守兒童。與此同時,鄉(xiāng)鎮(zhèn)中學正在變少,教育資源高度傾斜縣城,并且傾向于辦超級中學,一些有能力的家長還會想辦法把孩子送到鄰縣或省會的更好的學校。所以,大量的留守兒童要么在僅存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混日子,要么在擁擠的超級中學里,在嚴苛的管理下過寄宿生活,于是家庭教育長期缺位的影響,伴隨著巨大的學習壓力,也容易迅速引爆情緒炸彈。
在縣里,梁鴻見到了這樣一些患上心理疾病的留守兒童。“每一個生命的成長過程都是非常艱辛的,最大的艱辛就在于沒有人傾聽。如果每一個人在少年時代都能被聽到,可能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折磨。”梁鴻說,就在前段時間,她還看了一條短視頻,一個人說自己從小跟著姥姥生活,爸媽一年回來一次,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一次也不見得回來了,以至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40歲了,無法開口叫爸媽。“他說留守兒童是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傷,也是他個人的創(chuàng)傷。他已經(jīng)做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建設,但他依然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缺失。”
“孩子們太累了。我們的教育把孩子變成了一個工具。難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教育方法嗎?”梁鴻感慨。她手機里存下的采訪錄音就有幾百個小時,實在無法盡數(shù)安放。“一本書不可能把所有材料都寫上,即使這樣你也觸及不了世間所有的人。那么到底怎么取舍,這對于每一個寫作者都是非常難的。我只能盡力把我能寫的寫好、寫細,只有細節(jié)寫得越扎實,探察才能越深,也就越具有某種普遍性。”
梁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進入事物的最細部始終是自己堅守的原則,這既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應該秉持的理念,也歸于她對青少年心理問題的終極思索。
“我沒有著重去處理社會壓力、學校制度等等那些,而是把家庭關系推到了前面。這不是說我要給父母們‘定罪’,事實上我對于‘原生家庭’這個詞一直非常謹慎,我特別反對把問題簡單地歸結于原生家庭。但是我希望通過我的書寫可以帶來思維的覺醒,這種覺醒不見得一定要去反抗大的東西,而在于每一個具體的地方,家庭就是個人力量更容易改變的部分。不管你的孩子有沒有生病,哪怕你沒有孩子,我們都應該作為生存共同體去重新梳理自己,去學習理解一個生命、尊重一個生命,去思考什么樣的人才是健康的人、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健康的生活。”
也是從這個意義上,盡管《要有光》所涉及的種種頗為晦暗,但在結尾的地方,梁鴻還是馭筆寫下了一段光明的句子——“一切還沒有完全好起來,但似乎有力量在慢慢蓄積,它讓人對未來有所期待”。這是她對所有孩子的溫情,也是她對每一個讀者許下的愿景。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44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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