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什么?
鄉愁是潛藏于每個人心底的一種思念情緒,一旦遠離故土,便會或急或徐涌流而出。鄉愁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對親友、鄉親、同胞的思念;第二層是對故園情景、故國山河、舊時風景的懷念;第三層也是最深層的,是對歷史文化的眷戀。
鄉愁是什么?似乎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鄉愁有時候就是想念家鄉的味道。”在美國達拉斯居住了20多年的尤文,雖然經常到唐人街吃中餐,但還是覺得不過癮。有時,她還會飛回廣東汕頭,去吃地道的潮汕傳統美食——“蠔烙”,以解鄉愁。
“鄉愁有時候就是想念家鄉的聲音。”在北京長大的張小軍在日本經營著一家超市,他告訴記者,一想家就會想起老北京胡同里的叫賣聲,“磨菜刀的、打芝麻醬的、賣糖葫蘆的,好聽著呢。”
“鄉愁有時候也是想念家鄉的人們。”一位旅德的留學生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道:我的鄉愁是爺爺的扁擔挑著夕陽,是媽媽在燈下織毛衣的身影,是出國時朋友們的祝福和笑聲……
“鄉愁有時候還是想念家鄉的方塊字。”潘先生在澳大利亞從事攝影工作,他跟太太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到唐人街買幾本中文雜志或是新近出版的圖書。“我是金庸迷,以前在國內隨便跟誰都能神侃一番,在這兒顯然不可能,只能時不時地把讀過的書再翻上一翻。對我來說,鄉愁似乎就在那一個個方塊字里。”
鄉愁幾乎是揮之不去的——王珍雯老太太在美國生活了快40年,近來卻決定回到家鄉上海養老。“不是子女不孝順,日子過得也很寬裕,可就是想家呀。其實,上海變化這么大,去哪兒都要先查查地圖。不過,說也奇怪,一到浦東機場,我就覺得心里踏實了。”
鄉愁常常又是不期而至的——在德國學習芭蕾舞的張靜說:“有一次,經過一個樂器店,透過櫥窗剛好看到一個小姑娘在挑選琵琶。當時,立刻就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涌了上來,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到琵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家。”
鄉愁雖言“愁”,卻是美麗的。“鄉愁能夠引發對親情、對友情、對一切過往美好事物溫暖的回憶,它有時候就像是一種無形的支撐力,成為我們在異鄉拼搏時可以休憩心靈的歸處。”旅居新加坡的于女士談起鄉愁,十分動情。
鄉愁有時候又是酸澀的——特別是對于第一代移民而言,艱難的拼搏和心靈的孤寂,讓他們承受著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力,壓力無從宣泄,只能默默地想家。已經在英國生活了6年的孫曉宇對記者說,剛出國的那兩三年,一提到“家”,常常會出現大家相擁而泣的場面。
的確,鄉愁說來是如此的清晰,因為它總是濃烈、真切地牽動著每個人的心;鄉愁又是如此的模糊,因為它存在于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心理體驗中,難以捕捉和定格。
鄉愁,在海外華人心中始終是個繞不開的話題,也因此有了極為豐富的內涵和外延。
在著名詩人余光中看來,“鄉”不同于同鄉會之“鄉”,“愁”的意義也不單純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鄉愁可以分為3個部分,第一層是親友、鄉親、同胞;第二層是故園情景、故國山河、舊時風景;第三層是歷史文化。鄉愁不僅是對生活過的故鄉、故居、故人的懷念,更是一種濃縮了整個中國歷史、整個傳統文化的故國時空。它不僅是地理的,也是歷史的。
在一些學者的分析中,鄉愁既是一個時空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首先,從心理學的角度而言,鄉愁是人類羈旅異域的一種普遍的心理狀態。所以,鄉愁首先是個距離概念,離鄉愈遠愈濃重強烈。其次,鄉愁的內容和對象往往是記憶中的昨日人與事,是個時間概念。與此同時,鄉愁還是個文化概念。因為對海外華人而言,“故鄉”不僅是狹義上的出生地或是籍貫地,更包括了廣義的精神家園。
鄉愁,是有層次的,是立體的。對于海外華人,鄉愁就像一張透明的網,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
鄉愁:為什么?
鄉愁是心理因素、社會環境因素以及傳統文化元素等合成的果子。“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的鄉土觀念和親情觀念早已化成深深的情結,植根于華夏兒女的骨髓之中。也正因為此,海外華僑華人的離鄉之痛、思鄉之苦往往會比其他族裔來得深遠、綿長。
跟海外歸來的朋友聊天,他們都有一種體會:鄉愁總是很遠,遠在家鄉,遠在記憶的深處;鄉愁又總是很近,現實生活中隨便一樁小事也會觸及對故鄉的回憶。
在海外,鄉愁的產生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跟故鄉缺乏溝通交流。王鐵洲是澳大利亞的一名留學生。他告訴記者:“其實,現在打電話很方便,特別是父母學會了網上聊天,我們每天都可以交流,還能通過在線視頻看到對方,對家里和國內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了若指掌,但還是常常想家。”
在海外,鄉愁的產生似乎不僅僅是因為物質的缺憾。陳先生是20多年前到加拿大的,如今有一家小型服裝廠。“剛來的時候,生活很艱難,心里苦悶。現在有車有房了,條件越好,飽暖越足,怎么反倒鄉愁越濃了呢?”
在海外,鄉愁的產生似乎也不完全取決于是否融入當地主流社會。美國華文作家黃運基移民美國已經50多年,早已加入美國籍,居住在白人占絕大多數的舊金山日落區,但他還是經常要去唐人街走走。他說:“我一到唐人街,心里就感到特別實在。”
那么,海外華人的鄉愁從何而來?又為何如此綿長強烈?
記者為此請教國內一些心理學專家,他們指出,這是心理因素、社會環境因素以及傳統文化因素等諸方面合力的結果。
其一、中國人有著深深的戀家情結和鄉土情結。
“跨一步,便成鄉愁。”中國人民大學從事社會心理學研究的章軍博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家的概念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敏感帶,它如同一只無形的巨手始終影響著中國人的日常行為,歸攏著中國傳統的長幼親情,形成一個民族共同的心理趨向。游子思歸、落葉歸根、衣錦還鄉,是我們中國人骨子里最深切、最濃郁、最真摯的一種情結。正是這種戀家的情結,牽引著一代又一代海外華人思鄉的神經。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的鄉土觀念和親情觀念早已化成深深的情結,植根于華夏兒女的骨髓之中。無論走多遠,家永遠是溫暖的向往;無論走多遠,家鄉永遠是心中的明月;無論走多遠,親人永遠是思念的源泉。這就是鄉土情結,它不因時間的悠遠和空間的阻隔而褪色。也正因為此,海外華僑華人的離鄉之痛、思鄉之苦往往會比其他族裔來得深遠、綿長。
其二、華人在海外往往會體驗漂泊痛感和生存痛感。
中國人心中永遠解不開的鄉土情結,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生存觀念。在《老子》一書中所描寫的理想社會,其實就是這種生存觀念的反映。“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人的理想生存狀態就是永遠廝守著家鄉的那塊土地,永不離開家園。即使到了現代,這種觀念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于人們的意識里。
“中國幾千年的農耕社會,使得中國人常常是安土重遷,故土難離,所以離開故土的海外華人,往往會覺得不穩定和無著落,體驗到‘放逐’的巨大失落和酸楚,體驗到漂泊痛感。而對故土的回憶、懷念和追尋,便成為治療漂泊痛感的良藥。這也能從一個層面解釋,為什么華人會有如此濃得化不開的鄉愁。”章軍分析說。
“到一個新的群體中去生活,能否融入其中,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哲學上把這稱為‘生存痛感’。對于第一代海外移民而言,生存痛感更為真切,所以他們的鄉愁也往往要比第二、第三代來得濃烈些。”
其三、華人在海外的孤兒心態或是邊緣心態。
美國華文作家黃運基將華僑稱作“海外孤兒”。從臺灣移居美國的於梨華說:“別人都是有家可歸的人,而我永遠浪跡天涯。”有不少老華僑感慨地說:即使在國外生活了幾十年,也早已加入所在國的國籍,但他們仍被視為“中國人”。這種“外人”和“他者”的處境,常常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邊緣人。
為什么許多海外華人會產生一種邊緣的感覺呢?
從事海外移民和華文研究的學者熊國華指出,首先是因為華僑華人“遠離了一個情感上認同的家”,從所熟悉的環境遷移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這樣一來,他們一方面失去與家鄉的聯系,失去了舊有的文化依憑和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又感覺自己在新環境里無助無望,原有的自我意識在新環境中得不到認同與贊許,就會產生語言、文化、種族、生活習慣、空間距離等方面的疏離感和漂泊感。另外,特別是當原有的母體文化與居住國的客體文化之間產生沖突時,他們往往會覺得自己是置身于社會的“邊緣”,是文化身份模糊的“他者”。所以,在這種心態下,即使是奮斗有成者,鄉愁也如影隨形。
其四、華人對文化尋根的執著。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文化身份”的確認是人的一個內在行為要求,而海外華人由于所處的特殊環境,這種確認就顯得更為重要。文化尋根就是要確定“文化身份”,所以對他們而言,故土不僅僅是一種地域上的歸屬,還是一種文化歸屬。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的鄉愁也變得更為厚重和悠遠。
一位美國華裔社會學者曾指出,對文化尋根的執著,首先是因為海外華人在面對異質文化時,產生了認同危機。在異質文化的包圍中,海外華人一方面汲取西方文化的某些長處,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重新審視;另一方面,又在兩種文化的對比和沖突中,更加鮮明地感受到民族文化傳統的珍貴,從而在異域更加自覺地堅持、繼承和弘揚中華文化傳統。認同危機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了海外華人對本民族文化的自覺認同和堅守。這一點,從唐人街的繁榮可以窺見一斑。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會有唐人街,在那里,從中國的建筑到中國式的鄉情、友情、親情和倫理氛圍一如國內。
“不過,海外華人這種自覺的文化尋根意識也使得他們更容易產生文化鄉愁,而這一層面的鄉愁是不會受到時空阻隔的。”
鄉愁:怎么辦?
跨越鄉愁需要敞開胸懷,讓“客居心理”得到適當調理。鄉愁的傾訴常常讓人感動,但即使再美好的情感,也不宜任其彌散、沉湎。一方面,我們要保留這份美麗感覺,讓它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不妨適當排遣,在認同和接納上下功夫。
鄉愁人人有,到底怎么辦?專家認為,鄉愁的傾訴常常讓人感動,但即使再美好的情感,也不宜任其彌散、沉湎。一方面,我們要保留這份美麗感覺,讓它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不妨適當排遣,在認同和接納上下功夫。
首先是認同,主要是指華人對居住國的地緣認同、種族認同、血緣認同以及文化認同等等。其次是接納,主要是指居住國社會對華人在上述方面的接受和認可。一些針對海外華人群體的分析顯示:認同和接納程度比較高的,華人的歸屬感和融入程度相對較高,過度鄉愁引發的負面情緒也相對較少。
對于第一代移民而言,地緣上的認同往往比較低,他們雖然可能已經加入居住國國籍,但往往還是執著于“我是中國人”。而第二、第三代移民因為出生生長在居住國,地緣上的認同有所提高。前不久,有朋友帶著孩子第一次回中國過春節,記者問小女孩是哪國人時,她的回答是:“我是法國公民。”
盡管如此,海外華人的鄉愁并沒有消失甚至是減弱,原因何在?
美國加州科技大學教授丁子江認為:地緣上的認同只是一個層面。由于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海外華人對居住國種族認同和血緣認同的程度并不是很高。而文化上的認同可能就更為困難了。文化適應的玻璃頂是無論何時都會存在的。不過,如果華人能敞開心懷,做些主觀上的努力肯定是有所助宜的。
當海外華人面對中西方兩種文化時,通常有4種選擇:(1)放棄中國傳統文化,全面西化。(2)拒絕、排斥西方文化。(3)兩種文化都拋棄。(4)將兩種文化很好地融合起來,各取所長,舍棄其短。
加拿大的一些心理機構對華人的心理狀況進行調查時發現:作第一種選擇的華人很少。作第二種選擇的,通常會比較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有的只吃中餐,有的只與一個很小的華人圈子交往,他們總是孤獨地咀嚼過去,很難適應當地的生活。作第三種選擇的,會感到迷茫、混亂、無所適從,輕則抑郁、失眠,重則輕生厭世,甚至發生自殺的悲劇。而作第四種選擇的華人則很少受“移民綜合癥”的困擾,也能很快融入當地社會。
對此,章軍博士分析指出:“把中西文化很好地融合起來,才是海外華人在文化認同上應該持有的態度。作為邊際群體,兩種文化的沖突必然會給海外華人帶來一些困擾,但是如果他們能作出積極的選擇,有一個開放的心態和學習的心態,就可以成為跨越兩種文化的一個橋梁,變不利為有利。”
鄉愁的產生同樣受到華人所處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也就是與居住國對華人的接納程度有關。這一點,很多華人都深有感觸。
在加拿大生活多年的王燕子說:“華人在加拿大參政的意識有了很大的提高,在主流社會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僅大大改善了華人的形象,也讓我們的客居心理有了不小的改變。”
居住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邢志強說:“以前每逢過春節,想家想得要死,現在就不同了。有假期了,有老板的紅包,還有外國朋友的祝福,再加上唐人街的年貨和各種慶祝活動,有時候都不知身在何處了。”
華人在居住國接納程度的提高自然與居住國政府積極的政策措施以及其他族裔的努力分不開,不過,海外華人的主動作為也十分重要。面對綿綿鄉愁,海外華人對癥下藥,開出了不少“良方”。
——海外華人要先攻下語言關,與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交往,擴大在海外社會的接觸面。法國有讀者來信認為,要能用居住國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去表達見解和交流問題,才能較好地融入。
——老年人在海外生活要有目標,還要量力而為,多參加一些活動。旅居美國的老年讀者介紹了自己的心得:可以參加當地其他族裔、社區或院校的一些節慶文體活動、社會活動以及鄰里的交誼活動;可以參加志愿者活動,獻一技之長,如教中文、太極拳、舞蹈等,弘揚中華文化;或者在家讀書、練書法、畫畫、寫作、栽花種菜,也是不錯的選擇。
——多參加豐富的華人社團活動,也是排遣鄉愁的一劑良藥。有的華人朋友談道,在大紐約地區,就有許多華人合唱團,其中最出名的姚大叔合唱團,已經有了80多名成員,來自各行各業,有教師、有醫生、有護士、律師和工程師……社團活動不僅豐富了華僑華人的業余生活,還有效地推介了華人文化。
——要真正融入當地主流社會,必須要擺脫“客居心理”,積極參政,發出自己的聲音。一位加拿大的華人說,近年來,加拿大華人參政議政的意識日漸增強,參政人數也日漸增多。不僅省級議會有華人議員,在聯邦議會也有華人身影。僅去年11月,多倫多地區市級選舉,有44名華裔候選人參選,最終有10人脫穎而出,創出華人參政的新紀錄。“通過參政,華人不僅更好地維護了自己的利益,也讓其他族裔改變了華人只重經濟的印象。生活舒心了,鄉愁自然也就少了。”
——還應該多多參加居住國的公益活動。菲律賓的讀者說,在菲律賓,提到“華人三寶”——菲華防火會、華校和菲華義診,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菲律賓華人捐獻了數千座農村校舍,協助政府義務滅火,送醫贈藥,積極參加賑濟洪澇、干旱、地震等各種救災活動。“可以說,華人從事公益活動,大大提高了菲律賓華人的社會地位和被接納程度,也為華僑華人落地生根、不斷發展創造了一個安定和諧的外部環境。”
——構筑“心靈加油站”,讓鄉愁自然流露也是一招。對不少漂泊在外的華人來講,利用假期回中國旅游、探親絕對是給心靈加油的不錯選擇。不能回來的,唐人街就成了一劑聊以慰藉鄉愁的良藥。很多華人周末都會到唐人街吃中國菜、買中國報紙雜志或是看國產電影。那兒既是華人聚會的地方,也是滿足他們“中國胃”、“中國眼”、“中國耳”的地方。有的華人朋友說,到了唐人街就像是回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某個城市或是某條街道,連討價還價都一樣,感覺上好像是回了一趟家,鄉愁也得到了排解。
不難看出,海外華人正在通過自身的努力,在認同和接納兩方面“雙管齊下”,一方面使得本民族的文化在居住國得到越來越多的了解和尊重;一方面以更加積極主動的姿態融入當地社會。
其實,我們應該看到:海外華人鄉愁現象的產生,既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又是一種十分自然的情感。面對悠悠鄉愁,有人認為是無解心結,一生中鄉思纏綿,也無怨無悔;有人主動排遣,調理有方,效果也不錯。不過,不管怎樣,如果能夠敞開胸懷,有一個開放的心態和學習的心態,當有助于跨越悠悠鄉愁。
尤其對要落地生根的華人,難免要完成“自然水土”和“人文水土”的再塑工程,更需要積極地融入。但再塑和融入并不等于對自我的完全拋棄。排遣鄉愁也不等于忘記過去、否定過去。正如一位加拿大華人在博客中寫道:“鄉愁無解,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鄉愁也是份珍貴的精神寄托。希望海外華人不會以遺忘的方式解決鄉愁。”事實上,如果處置得當,也許能把鄉愁轉化為心靈的“加油站”,真正做到化不利為有利。(李煒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