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碳”背景下，中國農村能源轉型迎來重大機遇。

　　一方面，農村擁有巨大的屋頂空間資源，據清華大學研究，全國農村可安裝屋頂光伏的規(guī)模高達20億千瓦，年發(fā)電量潛力約為2.5萬億千瓦時。另一方面，農村也面臨著淘汰散煤、提升用能效率、實現清潔取暖的緊迫需求。

　　如何將負擔轉化為優(yōu)勢？一種新型建筑能源系統——“光儲直柔”，正從學術構想落到田間地頭。

　　2023年，國務院印發(fā)的《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中提出：“提高建筑終端電氣化水平，建設集光伏發(fā)電、儲能、直流配電、柔性用電于一體的‘光儲直柔’建筑。”這一文件，為農村能源轉型注入了強勁的政策動力。

　　那么，這套系統在真實的農村生活中是怎樣的？它究竟是遙不可及的概念，還是觸手可及的未來？

　　一棟樣板房

　　寧夏銀川市永寧縣勝利鄉(xiāng)勝利村，一棟白色外墻的現代農宅在傳統院落中格外醒目，這是村民陳建文的家。這座約160平方米的建筑，從外觀來看平平無奇，但內核卻不一般，是一棟承載著“光儲直柔”理念的示范建筑：

　　光，即光伏發(fā)電。這棟建筑的屋頂并未使用傳統瓦片，而是鋪設了光伏板。這些光伏板在陽光照射下，將光能轉化為綠色電力，為整座建筑提供能量來源。

　　儲，即儲能系統。屋內的儲能設備，如同大型“充電寶”，將屋頂光伏產生的富余電能存儲起來，在夜間或用電高峰時釋放，保障家庭的持續(xù)用電。

　　直，即直流配電。陳建文的家中布設了直流微電網，并配備直流插座、直流電器，消除了交直流轉換的損耗，從而提升了用電效率。

　　柔，即柔性用電。在“光”“儲”“直”的協同下，陳建文的家能夠實時感知電網狀態(tài)與自身發(fā)電情況，主動、靈活地調節(jié)空調、熱水器等大功率電器的運行模式，與電網友好互動，從而有效平抑電網波動。

　　如果這樣的建筑能夠連片發(fā)展，它們還能通過區(qū)域微電網相互支援，共同應對電網的“削峰填谷”挑戰(zhàn)。然而，這棟房屋的建設過程并不順利。

　　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將這棟“樣板房”變?yōu)楝F實，背后是長達四年的艱難游說。

　　“我們找到第四個村，他才愿意把他的宅基地拿出來，而且愿意掏一部分錢來做這個事情。”寧夏新阜特能源服務有限公司執(zhí)行董事伏彥彪感慨道。這棟每平方米造價超過6000元、技術和材料對標國際一流的建筑，總成本近百萬。盡管農戶投入不到一半，但高昂的造價和全新的概念仍是橫亙在大多數農民面前的一道鴻溝。

　　“農民對‘光儲直柔’這種技術能帶來的好處，認識不夠。”伏彥彪點出了問題的關鍵。這也引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疑問：既然傳統的屋頂光伏租賃模式(企業(yè)租用農戶屋頂，所發(fā)電量全額上網)正在形成，為何還要大費周章推廣“光儲直柔”？

　　伏彥彪認為，關鍵在于，一定要讓光伏資產真正屬于農戶，讓農戶本人成為最大的受益者。

　　傳統租賃模式下，農民僅是屋頂的出租方，獲得的租金有限，用電模式和體驗并未發(fā)生根本改變，對屋頂光伏資產的歸屬感和維護意愿也相對較弱。而“光儲直柔”農宅，則將能源系統作為完整建筑的一部分，將其所有權和使用權還給了農民，使其能直接享受清潔電力帶來的生活品質提升。

　　能源基金會低碳城市項目主任趙言冰在評價勝利村項目時，多次用到了“完美樣本”這個詞。她認為，這樣的樣本“讓中國未來農村的樣子，從理想照進了現實”。它展示了一條不同于單純租賃屋頂，而是以農民為主體、激發(fā)內生動力的能源轉型路徑。

　　三大核心問題待解

　　然而勝利村的樣本要大規(guī)模復制推廣，必須直面三個核心問題。

　　第一，為什么是“光儲直柔”，而非單純的光伏？

　　“光儲直柔”概念的提出者、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江億曾強調，其核心作用在于調整用電供需關系，根本目標更接近新型電力系統的構建。

　　單純的光伏上網，農民仍是電網的被動接受者。而“光儲直柔”系統通過儲能和柔性調控，使農宅成為一個集發(fā)電、儲電、智能用電于一體的獨立能源節(jié)點。

　　隨著分布式光伏爆發(fā)式增長，許多農村地區(qū)因電網容量不足而被劃為“紅區(qū)”，無法新增光伏并網。“光儲直柔”系統中的儲能和柔性負載，通過平滑光伏出力和在本地消納大部分電力，能夠根據電網的調度需求或價格信號進行響應，緩解對電網的沖擊。

　　直流配電也減少了交直流轉換的損耗，系統效率更高。同時，儲能設備保障了夜間和惡劣天氣下的用電可靠性，讓農民敢于使用更舒適但耗能更高的熱泵采暖等設備，真正提升生活品質。

　　第二，樣板房能否成為“普通商品房”？

　　勝利村的樣本雖好，但其可復制性面臨嚴峻挑戰(zhàn)。

　　成本門檻高，百萬級的造價是目前最大的“攔路虎”，需要通過技術創(chuàng)新、規(guī)模化生產和產業(yè)鏈整合等方式降低成本。

　　技術與產品生態(tài)不成熟，市場上缺乏豐富、廉價的直流輸電產品，直流配電系統的關鍵設備也尚未標準化、規(guī)模化。

　　存在商業(yè)模式與政策壁壘，比如“隔墻售電”在實際操作中仍面臨挑戰(zhàn)，限制本地能源優(yōu)化配置。同時，如何將柔性用電為電網提供的輔助服務價值變現，形成可持續(xù)的商業(yè)模式，仍需探索。

　　第三，農村能源的終極形態(tài)是什么？

　　單個的“光儲直柔”建筑是基石，其價值的最大化在于連接成網。能源基金會首席執(zhí)行官兼中國區(qū)總裁鄒驥指出，“光儲直柔”是多個領域跨界融合的新交叉學科領域，是一項新的業(yè)態(tài)、新的產業(yè)，需要建筑、電力、交通、數字信息等產業(yè)的協同。

　　趙言冰認為，未來可以通過區(qū)域微網集中儲能來降低成本。將分散在各戶的儲能資源，通過智能微網聚合起來，可以形成強大的虛擬電廠資源，既保障村級的用能安全，又能參與更廣域的電網調節(jié)，進而產生額外收益。

　　寧夏勝利村的這棟“光儲直柔”農宅，勾勒出中國農村能源未來的模糊輪廓。當一棟棟農宅成為一座座微型的綠色發(fā)電廠和儲能站，當村莊從能源負擔區(qū)變?yōu)槟茉垂┙o區(qū)，我們收獲的將不僅是藍天白云，更是一個更具韌性、更富活力、真正實現能源自立的新農村。

　　文：孫忠一、羅梓兮、譚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