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諾亞方舟到東方樂園——4位親歷者見證中國麋鹿保護的世界傳奇
《墨子·公輸》寫道:“荊有云夢,犀兕麋鹿滿之”。中國特有物種麋鹿,自古就生活在荊江云夢澤一帶。
100多年前,國運多舛,麋鹿流落海外,后集中收養于英國烏邦寺莊園,在中國本土徹底滅絕。
英國烏邦寺成為中國麋鹿的諾亞方舟。
40年前,中英雙方簽訂麋鹿重引進協議,從烏邦寺引進22頭麋鹿,放至北京南海子麋鹿苑飼養。
40年來,包括國家部委、保護區所在省市縣鄉各級政府、高校科研機構、社會志愿組織、農民在內,全國總動員,傾力保護麋鹿,開展種群復壯、遷地保護、野化放歸等措施,重建世界首個麋鹿野生種群。
40年后,22頭麋鹿增至1.5萬頭,分布點超100個,種群增長200倍。
中國再度成為麋鹿東方樂園。
這是一個物種保護的國家敘事,更是獻給世界野生動物保護的中國方案。
歸去來兮:從人工圈養到放歸野化
中國特有物種,怎能長期流落海外?
保護自己的國寶是國家責任,
這是大國擔當
戴居華,石首麋鹿自然保護區創建參與者,全景式見證麋鹿回家歷程。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曾以《麋鹿專家》為題報道他。在《麋鹿回家鄉》一書中,戴居華說,20世紀80年代,“環境與發展”成為全球主題,物種保護屬于本國義務。麋鹿是中國特有物種,又是世界瀕危珍稀動物,國際社會非常關注中國行動。
當時,麋鹿遠在英國烏邦寺被圈養。有專家坦言,麋鹿是中國特有物種,怎能長期流落海外?一定要讓它回歸故土,在中國重新繁衍起來。
于是,國家環保部門和林業部門與英國烏邦寺商議,重新引進麋鹿。
1985年,22頭麋鹿回到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國內滅絕之地成為重生地。
一個野外滅絕物種,如何恢復種群,并重新野化?這個世界難題,開始由中國作答。
按照計劃,麋鹿先在北京實現種群復壯,然后遷到外地再建種群,最后實現放歸野化。
為迎接麋鹿到來,給其創造良好生存環境,北京麋鹿苑抽干湖水,挖走淤泥,打井補水,建造3700多米長圍墻。工程之大,開啟中國麋鹿保護史之先河。
北京設立麋鹿生態實驗中心,開展種群恢復實驗。1986年,江蘇大豐麋鹿保護區成立,成為全國最大麋鹿保護基地。1991年石首麋鹿保護區成立,確定為放歸野化基地。
對當時中國財力而言,每一個保護區建設都要耗費巨大資源,但各級政府都積極支持,保護區干部沒有退縮。回憶在蘆葦蕩建造石首麋鹿保護區的艱辛,戴居華稱其為“南泥灣之戰”。
1993年石首從北京引進30頭麋鹿,次年又引進34頭。第三年,石首麋鹿保護區將這些隔離飼養的麋鹿全部投放到U型自然濕地,那是一片長江故道,不進行人工投喂食物,麋鹿可以自由進出,完全自然放養。
1995年,兩頭幼鹿順利出生。麋鹿在石首保護區自然建群邁出成功一步。
1998年春節期間,乘著長江枯水季節水位較淺,部分麋鹿沖破保護圍欄,橫渡長江,涉水抵達南岸三合垸洲灘,開啟完全野化進程。
目前,石首麋鹿成為世界最具規模和活力的野生種群。
荒野重生:五次災害沒死一頭鹿
冰災面前,食物短缺,如何保供?
洪災面前,家園盡毀,如何保命?
如果說破冰保供是責任,
那么修堤保命則是愛的付出
王建福,石首天鵝洲柴碼頭村馬夫,與麋鹿保護區是鄰居。麋鹿剛到石首,保護區就聘王建福用馬車送飼料。后來麋鹿被放歸自然,保護區又聘他當巡護員,騎馬趕鹿,防止走失。
1998年特大洪水沖毀長江大堤,淹沒麋鹿保護區,僅剩一段200多米長殘堤露出水面,90多頭麋鹿岌岌可危。王建福等人通過食物誘引麋鹿轉移到殘堤上。當時人鹿擠在一起,王建福等人立下“堤在人在,人在鹿在”生死狀。
人和鹿的命運,此刻綁在一起。
人要吃,鹿也要吃。王建福等人輪流駕船,給人送飯,給鹿送食。
后來洪水繼續上漲,保護區干部群眾在解放軍戰士和武警官兵幫助下,連夜奮戰,加高殘堤,力保最后一塊立足之地。
30多天過去了,老婆孩子來看王建福,返回途中,小船被巨浪打翻,王建福老婆孩子被洪水吞沒。他站在殘堤上號啕大哭,痛不欲生。
70多天過去了,90多只麋鹿無一傷亡。保護區被評為“抗洪先進集體”。
10年過后,一場大雪災降臨保護區,灘涂積雪,湖面結冰,麋鹿無草可吃,生存受到嚴重威脅。保護區工作人員冒著冰雪往返荊州百余公里緊急采購飼料,他們踩著過膝的積雪,或肩挑背扛,或用草墊托運,把飼料運進保護區深處麋鹿棲息地。整整35天,每天如此,沒有一頭麋鹿餓死凍死。
2011年,保護區又遭受50年一遇的旱災,濕地面積縮減2000畝,大片河床裸露,麋鹿水源減少,旱化植物快速瘋長,麋鹿喜食的水草大面積旱死。保護區一邊組織人工用鐮刀割草,一邊安裝30個水槽,每天開拖拉機運水七八趟,保證麋鹿飲水。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保護區沒有人員感染,麋鹿也沒發生疫情。
2024年遇到冰凍雨雪災害,保護區麋鹿安然度過。
災害過后,為保麋鹿食源充足,保護區新建千畝草場作為應急飼料基地。夏種蘇丹草、冬種黑麥草,這片精心規劃的“糧倉”,既確保麋鹿在極端天氣下采食無憂,又避免過度投喂影響其覓食本能。
科技賦能:繪制全球首張麋鹿生命地圖
麋鹿普遍存在近親繁殖,
可導致遺傳性疾病,會影響種群健康
野生種群,如何防控疫病?
全新挑戰,考驗著中國科研力量
張慶勛,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研究員,常年奔走于北京、江蘇、湖北三大麋鹿核心保護區,采集野生麋鹿血樣。
“它們最初都是從小種群繁衍起來的,普遍存在近親繁殖現象。”張慶勛說,一旦出現遺傳性疾病,將會影響整個種群的質量,勢必損害中國麋鹿保護來之不易的成果。為此,麋鹿國家保護研究中心組建科研團隊,開展麋鹿全基因組測序工作,為我國麋鹿繪制“生命地圖”。
張慶勛是團隊帶頭人。野外采集血樣,不僅要克服艱苦自然條件,還要與膽小麋鹿斗智斗勇。麋鹿性格敏感、警惕性高、應激反應強,對它們麻醉、采血、打耳標等,必須以最快速度完成,否則可能導致麋鹿受傷甚至死亡。
有時候一周時間,團隊只采集10份血樣。有時候運氣不好,他們連麋鹿影子都見不到。在鄱陽湖畔,張慶勛和同事一連蹲守好幾天,只采到一份麋鹿新鮮糞便。好在糞便內殘留部分細胞,通過基因測序技術可以讀出部分基因片段。
目前,麋鹿國家保護研究中心已保存4000余份麋鹿基因樣本,正在籌建全球最大完全型麋鹿基因庫。
張慶勛團隊還成功組裝全球首個從端粒到端粒的完整麋鹿基因組。這張“生命地圖”完整度達99.86%,質量遠超此前所有麋鹿基因庫,達到國際領先水平,是中國麋鹿保護研究的基石性成果。
“遺傳信息交織成網,為后續麋鹿繁殖和遷地保護提供重要依據。”張慶勛說,透過這張網,科研人員可以一目了然掌握哪些種群之間可以進行繁殖,遷地保護時如何挑選種群和個體。
如今,麋鹿飼養、疾病防治等多重科研難關也相繼取得突破:出血性腸炎是麋鹿最常見、對健康影響最大疾病之一。目前我國已研制出有效干預疫苗;為提升麋鹿自身免疫能力,國內團隊篩選出26種麋鹿自產益生菌,并建立我國首個麋鹿專屬菌種庫,未來還將建設麋鹿微生態基因庫,專門保存對麋鹿生存至關重要的微生物菌群,包括腸道微生物菌群和環境微生物菌群,全方位保障麋鹿種群的健康發展。
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主任白加德表示,麋鹿保護終極目標是要讓它們回歸自然生態系統,為整個自然生態系統持續性、穩定性和多樣性發揮作用。
全民守護:從獵物到伙伴的文明進階
野生動物保護不僅是保護區的事業,
也是政府職責,更需要全社會參與
隨著“兩山”理念深入人心,
保護麋鹿已成為全民自覺,
這是社會文明的標志
張祥愛,柴碼頭村村民,說起麋鹿,搖頭不已。“以前它們是村里大麻煩,成群結隊來吃莊稼,吃一半踩一半,打不得,罵不得,只能趕走。”他說,有一年幾十頭麋鹿集體闖入村莊,踐踏棉田、啃食莊稼,造成數萬元損失。村民不好找麋鹿賠償,就去找保護區撒氣。
后來麋鹿種群不斷壯大,保護區范圍也不斷擴大,慢慢圈占農民土地。2006年置換3000多畝地,政府派人上門做農民工作,足足跑了一年多,兩個鄉鎮700戶、3300名村民給鹿讓地。
“人均耕地才0.5畝,還要把田讓給麋鹿,一開始誰也想不通。”張祥愛說,更離譜的是,置換的土地離家5公里遠,要騎摩托車下田種地。
村民心存不滿,對麋鹿群起而趕之,甚至有村民因獵殺麋鹿,被判五年刑期。柴碼頭村黨支部書記李光全說,這記警鐘讓村民第一次意識到,傷害麋鹿是違法行為。
隨著“兩山”理念的深入人心和長江大保護的推進,老百姓愈發知曉保護麋鹿的重要性。
2016年石首麋鹿保護區與周邊鄉鎮和農村成立共管委員會,就保護區管理達成一致意見。此后,保護區成為周邊學校的研學基地,中小學生每年都會到保護區觀察麋鹿,保護區工作人員也會走進學校宣講。“保護麋鹿”成為當地村民共識和自覺。
2020年汛期,100多頭麋鹿跑到河口村田間覓食棲息,大片莊稼瞬間被踏平。但村民不但沒有驅逐,反而遠遠守護著,聯系林業部門前來處理。
2025年,在麋鹿與生態保護國際研討會上,世界自然保護聯盟主席拉贊·穆巴拉克說:“這不僅是一個物種的拯救,更是政府主導、科技支撐與公眾參與重塑人與自然關系的生動證明。”
湖北日報全媒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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