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遇上現代心理學，會碰撞出怎樣的心靈火花？

　　在第十七屆文化中國講壇上，古老的心學、理學智慧與現代心理科學來了一場跨越千年的對話。第十七屆文化中國講壇由中國青年報社、中國教育電視臺、北京橫山書院聯合主辦，主題為“心融古今 理啟新程——科學視域下中國優秀傳統文化與心理學”。主持人白巖松與彭凱平、劉興華、傅小蘭、駱宏、李樺等心理學領域專家學者在“武夷問道”環節深度碰撞，共同解鎖傳統文化為現代人解壓賦能的密碼。

　　當傳統智慧與現代心理學交匯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數千年文明的結晶，沉淀著寶貴的精神品格、崇高的價值追求與豐厚的思想精華，更蘊含著豐沛的心理健康智慧。

　　上海交通大學心理學院首任院長、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原所長傅小蘭在演講中說，心理韌性是現代人在多變環境中生存與成長的重要能力，而中華文化中“竹”的特性，恰好體現了這種柔韌與順勢而為的智慧。

　　在心理學中，心理韌性(Resilience)常被稱為心理彈性、復原力、回復力或抗逆力。在傅小蘭看來，竹子在壓力下會彎曲但不會折斷，這種特性與西方心理學中的“逆境抵抗力”模型既有共性，也有差異。西方強調勇往直前，而中華文化則更注重順勢而為、蓄勢待發，這種融合能夠為現代人提供更有效的心理支持。“真正的強大在于‘一曲一直’之間的動態平衡。”

　　傅小蘭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當下人們處于“烏卡”時代(VUCA)，“烏卡”是易變性、不確定性、復雜性和模糊性4個英文單詞的縮寫。技術的飛速迭代、全球經濟的波動、職業模式的改變、信息的爆炸與沖突，使現代人的生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要應對不確定性、適應快速的變化，還要在復雜的信息中保持清醒，這時心理韌性就變得特別重要。

　　“它不能保證個體一生順遂，但能確保我們在任何境遇下都擁有挺過去、活出來的底氣和能力。”傅小蘭說。

　　心理韌性的培養不僅需要西方心理學的理論支持，更應融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智慧。傅小蘭舉例，王陽明的心學思想、竹文化的柔韌精神等，都可以成為提升心理韌性的重要資源。將傳統文化元素與現代心理學的科學方法相結合，可以為現代人提供更具文化適應性的心理健康解決方案。

　　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院長劉興華長期致力于正念干預的研究與實踐。他告訴記者，正念本身源于東方傳統文化，后來傳入西方并被醫學及心理學所吸收。正念干預之所以在醫學和心理學中展現出顯著效果，正是因為它蘊含了維護和促進身心健康的普遍規律，包括更能投入生活、容納痛苦、認知靈活等，而這些規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早有深刻洞察。例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句詩，就體現了認知靈活性的重要性，而這正是正念練習所要培養的核心能力之一。

　　“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和現代積極心理學的科學理論是一脈相通的。”清華大學全球產業研究院院長、心理與認知科學系教授彭凱平表示，中國儒學中有一個問題是“孔顏之樂，樂在何處”，那么，孔子和顏回的快樂到底來自什么地方？

　　“他們的生活很清貧，卻依舊感覺樂在其中。”彭凱平說，中國人對于幸福快樂的問題，實際上已存在千年。這個千年的問題如何解決，古人也給出過解答：致良知、知行合一，就能“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這兩個方法其實與現代積極心理學的理念是一致的——如何讓自己健康幸福，就需要挖掘自己內在的積極心理能量，如良知；再把它和生活工作結合起來，有行動力，即知行合一。”在彭凱平看來，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為現代心理科學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

　　技術時代的心理困境與文化回應

　　在AI與互聯網高度發展的今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在發生深刻變化。在中山大學心理健康教育咨詢中心主任李樺教授看來，現代青少年正成長于一個“人機共生”的時代，教育和服務的生態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不再只是傳統的“知識傳遞—接受”的關系，而是形成了一個新的“師—生—機”三元共生關系。

　　李樺認為，心理健康教育的核心是人的生命與情感，AI只能提供支持，不能取代真實的共情與陪伴。這種新的共同進化，要求我們勇敢擁抱技術革新，同時保持人文關懷。在技術時代，年輕人更容易陷入焦慮、孤獨與意義感缺失的困境，許多心理狀態也是發展過程中的適應性反應。

　　“技術的發展不能替代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連接，傳統文化中強調的人際和諧、內心修養等理念，在這個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反而顯得更加珍貴。”李樺說，在技術與人文的交匯點上，心理科學需要重新審視“人性”的定義，在傳統文化中尋找療愈的資源，增強回歸本心、覺知當下的文化自覺。

　　“快速的信息化與數字化進程，使現代人的時間被切割成許多細小的片段。看似效率更高的時間使用方式實際上削弱了個體的自我調節能力與心理復原力，使身體節律失衡成為心理問題高發的深層機制。”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精神衛生中心黨委書記駱宏看來，技術時代，人們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方式。

　　駱宏提出了“七時間模型”，涵蓋睡眠、運動、專注、戶外、人際連接、反觀、內省七個維度，通過量化評估個體的時間體驗質量，為心理健康促進提供可操作的工具。

　　“七時間模型”涵蓋了現代心理學所重視的身心健康要素，同時融合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對時間的獨特理解。例如，“反觀、內省”體現儒家“慎獨”的思想，強調人應關注內在情緒與自我覺察；“親近自然”呼應道家“天人合一”理念，倡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科學視域下心理學與文化的有機結合非常重要，我們正在探尋讓更多人實現身心健康的新方法。”駱宏說。

　　構建適合中國人的心理學理論與實踐體系

　　“中國心理學的發展應注重本土化，不能簡單照搬西方理論。”在傅小蘭看來，中國的心理學研究應充分挖掘傳統文化中的智慧，將其融入現代心理學研究中。

　　在具體實踐中，這種融合曾出現過“水土不服”。彭凱平告訴記者，積極心理學源自美國，帶有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強調自我決定、追求完美等理論，在中國落地時也曾面臨挑戰。

　　李樺對此也有同感：“心理復元本質上是一個心理-文化人類學問題，同地方性文化經驗密切相關，文化深刻地影響著對心理健康、心理問題的理解和干預方式的選擇。中華傳統文化強調‘人’和‘整體觀’，在療愈心靈和心智涵養上有著獨特的貢獻，整體性、關系性、情境性的思維方式，為心理咨詢服務提供了不同于西方個體化、專業化、工具化路徑的新可能，需要更切實地從實務面出發，對相關概念進行創造性轉化。”

　　在李樺看來，西方心理咨詢方法的“水土不服”現象，恰恰說明了構建適合中國人的心理學理論與實踐體系的必要性。

　　如何構建？既需要科學的高度、技術的支持，也需要實踐的方法。彭凱平表示，現代心理學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融合，需要和生活結合，與實際面臨的挑戰結合，更要關照“人”本身。

　　對此，彭凱平和團隊通過積極心理學的本土化實踐，探索出三大融合方向：一是將個人幸福與家庭幸福、集體幸福相結合，體現中國社會的家國情懷；二是引入辯證思維，強調幸福與痛苦、光明與黑暗的相對性，契合中國文化中的辯證理念；三是強調行動力，將心理學理論融入日常生活的“煙火氣”中，“知行合一”。

　　“無論是正念還是其他心理干預方法，關鍵是要明確解決的具體問題，博采東西方文化之長，形成適合中國人的解決方案。”劉興華說。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余冰玥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5年11月28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