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你是 FBI 探員，你們抓住了一個恐怖分子，要問出炸彈埋藏的地點(炸彈在幾個小時后就會爆炸)，你該怎么辦？

　　《別對我撒謊》(Lie to Me)在當年上映時，一度引發全球測謊熱潮。許多人看完后，都開始喜歡觀察別人說話時的表情。而這部電視劇《別對我撒謊》的男主人公 Carl Lightman 其實是以保羅·艾克曼 (Paul Ekman)為原型塑造的人物形象。

　　Paul Ekman  是一名美國心理學家，主要研究臉部表情辨識、情緒與人際欺騙。1991 年，他獲得美國心理學會頒發的杰出科學貢獻獎。今年 11 月 17 日，這位以“微表情”聞名于世的全球知名心理學家在美國舊金山家中去世，享年 91 歲。

　　Ekman 博士提出，不同文化的面部表情都有共通性。他之所以從事這項研究，主要是受到達爾文《人與動物的情緒表達》一書的啟發。研究證明，動物也有類似人類的情緒，只不過沒有人類的復雜。

　　他研究西方人和新幾內亞原始部落居民的面部表情，結果發現某些基本情緒(快樂、悲傷、憤怒、厭惡、驚訝和恐懼)的表達在兩種文化中都很雷同。

　　四十年研究生涯中，他曾研究新幾內亞部落民族、精神分裂病人、間諜、連續殺人犯和職業殺手面容。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警方、反恐怖小組等政府機構，甚至動畫工作室也常請他當表情顧問。

　　表情 VS 微表情，有什么不同？

　　情緒產生時，個體面部的任何一個動作都受到神經系統的指令。

　　表情是人類(還有一些動物)通過神經系統對面部肌肉的牽動，來傳達心理狀態或者情緒意圖的一種載體。曾經的主流觀點認為，表情和姿勢都是文化的產物。但根據 Ekman 的研究表明，姿勢的確是文化所特有的，而面部表情卻是人類共有的。

　　如果你憤怒，不管你是來自北京、紐約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你臉上都會顯出同樣的表情。人類有七種表達相同的情緒：憤怒、恐懼、厭惡、驚訝、難過、愉快和輕蔑。(插一句題外話，愛不是一種情緒。情緒會在瞬間產生，瞬間消失，而愛是長久的。愛是一種情緒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會產生不同的情緒。)

　　而所謂微表情，就是指持續時間短暫(通常不足 1/2 秒，最短可以只有 1/25 秒)、面部肌肉收縮不充分的表情。它是不受思維控制的，可能由情緒引發，也可能是習慣使然。

　　“微表情”比表情更能反映一個人的真實感受。它是一閃而過的，不僅是觀察者很難捕捉到，做表情的人通常自己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微表情。而我們常說的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就是那些天生擅長捕捉別人微表情的人。

　　通過觀察微表情，真的可以確認對方撒謊嗎？

　　我們先來問幾個公眾關于“微表情與測謊”的常見問題：

　　1、撒謊時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是真的嗎？

　　2、交流時中斷眼神接觸是撒謊嗎？

　　3、驚訝表情超過一秒，是表示特別驚訝嗎？

　　4、《鹿鼎記》中善于察言觀色的韋小寶說，吳三桂想殺人之前都喜歡摸鼻子，這個說法有科學依據嗎？

　　解答：

　　1、錯。撒謊者未必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相反，會因為想要確認對方是否相信自己的謊言而注視對方的眼神。

　　2、錯。交流時眼神接觸中斷未必是撒謊，有可能是因為在回憶。

　　3、錯。短暫出現的驚訝可能是真的驚訝，而驚訝表情超過一秒，則可能是故作驚訝了。

　　4、有。雖然武俠小說是編的，但“撒謊時喜歡摸鼻子”卻是有生理理論基礎的，因為鼻子在撒謊時因為血流增加而更容易癢。吳三桂需要掩飾殺人意圖，其原理和掩飾撒謊是一致的，所以“殺人前喜歡摸鼻子”是很有可能成立的。

　　當一個人說謊時，他的緊張、焦慮、心理負擔等情緒可能會激活激素釋放，刺激鼻腔內的毛細血管擴張和收縮，導致鼻子周圍會產生用熱成像技術可測量的物理變化，比如血流變化和溫度升高，這個效應被稱作“匹諾曹效應”。

　　這一理論在 Lie To Me 的劇情中也有所擴展。他指出，說謊時人會不自覺地觸摸鼻子。我想可能理論依據就是因為血流變化會讓鼻子產生輕微的刺癢感。

　　還有一些辨別對方可能在說謊的方法：

　　1、說謊者說謊的時候，會本能地把自身剔除出去

　　2、說謊者可以將事情按時間順序敘述，卻無法倒敘，通常為謊言

　　3、說謊者可能會話語重復、聲音上揚，由于緊張而撒謊

　　4、說謊者可能會搓手，摸后脖子，摸后腦勺，都可以體現出對方的緊張

　　解答：

　　1、說謊的時候，會本能地把自身剔除出去。比如說用“車壞了”代替“我的車壞了”；也很少提到謊言涉及的人名，比如克林頓在向全國講話時，不愿說“莫妮卡”，而是“我和那個女人沒有關系”。

　　2、其實，人們很少會記住發生過的所有事，回憶的時候一般會反復糾正自己。比如真實的回憶是這樣：“我回家，然后打開電視——哦，不對，我是先給我媽打了個電話，然后才坐在電視機前的。”但你如果讓他把事情順序倒過來再說一遍，他也能說出來。因為真實經歷的記憶線索包含了圖像、聲音、情緒、氣味、時間、空間等多種線索，你可以從不同角度去提取，包括倒敘，因為線索是不變的。

　　而說謊者則是早已在頭腦中把一切情景設想好了，會有條不紊地說出來，而且避免在陳述時說錯了暴露自己。但你如果讓他把事情順序倒過來再說一遍，他卻很難做到了。因為編造的記憶是單線程、邏輯優先、缺乏細節、缺乏感官錨點的。

　　3、人在說謊時不僅心率加快、血壓升高，呼吸更快更淺，聲帶也會像其他部位的肌肉一樣因為壓力而緊繃。交感神經系統被激活時，也會影響發聲器官。

　　4、這個可以用具身認知的理論來解釋，心理感覺可以投射為生理動作，生理動作也可以激活心理感覺。人越是緊張、焦慮、興奮的時候，手上小動作就越多，比如捻佛珠、搓衣角、搓手、撓后腦勺。有一個解釋就是，在壓力狀態下，血液流向大肌肉和大腦，導致末端缺血，所以需要搓手；而思考對策時頭部血管擴張，所以頭皮會癢，所以需要去撓。

　　但是，實際上，上述的測謊方式雖然有一定理論依據和實操效果，但并不能百分百斷定對方一定是在說謊。因為實踐中判斷一個人說謊的方式要比理論復雜得多，就好比一個人搓手，撓頭，確實是在緊張、焦慮等心理機制下產生的行為，但他的緊張焦慮卻未必是說謊導致的。再比如一個人摸鼻子，可能是因為習慣動作、皮炎、過敏或鼻子干燥等諸多因素導致，也不一定就是由于撒謊而產生的。

　　微表情研究的突破，對刑偵事業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幫助刑偵人員掌握了很多審訊提問技巧，有助于突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但是，中國政法大學微反應研究小組組長江振寧也曾說過：“用微表情來看人，也要注意這是不是一時的下意識反應，不要生硬地照搬微表情教條。有的人就習慣摸自己的鼻子，這不能判定他就是在說謊。”

　　在科學的測謊實驗中，要根據一個人的行為判斷說話真偽，必須設定一個“基準線”，先找出他說真話時的表現，然后才能根據行為的變化來做推斷。

　　因此，微表情測謊方式也只是判斷的一個參考標準，我們不能把每一個肢體動作都解釋地那么絕對。判定他人是否在說謊時，還需結合其他說謊跡象來解釋。畢竟，電視只是電視，科學的測謊是要綜合多方面因素來考量的。

　　而且請注意，微表情和測謊一樣，只能用于突破審訊，并不能成為任何破案的證據。

　　微表情，被電視劇“神話”的科學

　　不過大家看完這些，千萬不要覺得“切！原來微表情也是騙人的”——微表情不是偽科學，它是真正的科學，只不過，它是被電視劇神化了的科學。

　　表情顧問工作必須是由受過專業教育，非常訓練有素的科學家來進行，并不是通過幾集電視劇或者幾堂課的講解就能夠掌握的技巧。

　　微表情，其實只是情緒的一個分支，告訴大家如何分辨情緒，它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術成果，只是經過電視劇藝術處理后顯得“神乎其神”。

　　Ekman 創建了“面部活動編碼系統(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FACS)”，將人的面部劃分為至少 54 個表情單元。在此基礎上，又形成了“微表情訓練工具”(Mett)。在這套系統問世之前，世界上還沒有衡量面部活動的方法，甚至也沒有詞匯用于區分各種表情。Ekman 創建這套系統花了 8 年時間，研究了人臉能做的一切動作，結論是人類能做出 1 萬種不同的表情。只有大約 3000 種與情感有關。在任何一場談話中，很少能看到 100 種以上的表情。

　　Mett 后來被國家安全部門和執法機構用于偵查可疑行為，在美國交通安全管理局(TSA)培訓了 1000 人。教他們留意“微表情”——轉瞬即逝、但會泄露人們可能想要隱藏的憤怒或恐懼等情緒的面部表情。通過幫助發現試圖登上飛機的恐怖分子，避免可能發生的惡性事件，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作者丨張昕 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教授